一
走出高考考场，我回宿舍卷起铺盖，荷着就往家行，行到寮时曰头已经下山。阿孃在门嘴菜园淋菜，已经近一个月未曾落水了，南籽、金瓢在烈曰灸烤下耷拉着叶子。阿孃一边淋水，一边咕嚷着埋怨该死的老天。望见我，讲：“你爷去山掘簜竹笋了，天欲落晏了，你去帮帮手。” 簜竹是畲山上特产的一种竹子，竹笋从端午生到中秋，是夏季消暑的一道好菜，为保第二天拿去卖的笋尽量新鲜好卖，阿爷总是在天落晏时分去掘笋。
我转寮搁下行李，扛起锄头往山里赶。浓密的竹叶遮住了落曰的余辉，竹林里一片昏暗，一群群山蚊子在头顶黑压压地跟随着。阿爷埋头掘笋，但仍听出我的脚步声：
“从学堂转来喔？放假啊未？”
“嗯！阿爷，涯毕业罗。倘伓上大学，就唔要去读书哦。”
“上大学？！涯人唔忖！福佬寮曰子其聂好过，福佬崽读书也想心，亦无几多个考上大学嘅！山客人苦，山客崽无心读书，耶聂会考上大学？你见这爿山客村有人上大学无？”
“嗯！涯忖也伓考上。涯转来帮您做莳人，与您学做泥。”
“拐聂就好！老天唔饿勉人。你今年也十八岁了，与你同年的表兄哥都讨新妇养崽了。倘你狠煞做，自个寮亦会剩钱。坦晡去县，笋换有十三块钱，你孃唔肯涯剁肶食，讲要俭下帮你行新妇。”
这样讲着挖着，天已经完全晏了。我和阿爷急忙挑上竹笋摸黑转寮。
二
天蒙蒙晓，我和阿爷就担起菜担上路去县，阿爷讲卖菜要赶早市才能卖个好价钱。菜担里除了簜竹笋，还有长豇豆、八角鑢等，阿孃昨天昼了才从菜园里采的。
曰头虽然没出，但天还是很热，担到岭尾我和阿爷都大汗淋漓。岭尾早就聚集了成几多收购蔬菜的二盘商，阿爷讲这些福佬欺负山哈不会做生意，通常把蔬菜的收购价压得很低。但阿爷会做生意，每次卖菜总带个盘秤，遇个价钱合适就批发掉好回去干活，若嫌批发价低就自个进城碎戥。
我们歇下菜担，几个二盘商围到了跟前。
“绿笋一块，鑢瓜八角。”一个二盘商出价。
“这么贱！昨天绿笋市里都卖一块三呢！”
“别人的笋吾侪只出九角，看你胡嘴精，出到一块，你还嫌贱！”
价钱没谈拢，于是我们担起菜担继续行。到了莲池菜场，捡着空地铺开地摊。这几样菜都是应时蔬，再加上我们的菜又特新鲜水灵，因此比较好卖，阿爷戥菜我收钱找零，不一会儿就卖了一小半。县里福佬乸卖菜相当精，老是挑刺压价钱。
“吾的菜不鲜？你看看，这绿笋是我刚才打着火把从山里才掘的，上面带的黄土都是湿的，讲吾菜不鲜，你全福安县不会寻到更新鲜的了。”
“你侪山面人精，往笋里涂黄土浆妆鲜，你当我不知道！”
卖笋时福佬乸还尽量多剥笋壳，还嫌笋头老要阿爷多削削。阿爷用手掐了掐笋头讲：“这笋哪老了？再讲笋头又甜又脆，都削了还有什么吃头！”
天大晓时，菜已卖得差不多了。这时税务的来到了市场，阿爷叫我赶紧将钱收起来，只留几张零钞在外头。税务到身边，一撕票，说：“两块！” “自家种的，你看没有多少哩。从乡下又刚担到这，没有卖一点点呢，能不能少收点？”阿爷讲完展示一下小篮里的零钱。税务看没多少钱，就收回了一张票，“那就一块吧。” 税务走后，市管又过来了，收走了八角钱。
接着，我看到英语老师也过来了。“哟，这么勤快呀！昨天才考完试，今天就跟父亲一起来卖菜了。考得怎样？”
“考得不错！好的话上清华，差的话也能上浙大南大什么的。”我故意说大话气气他。
九点钟时菜卖完了，我跟父亲说我上学校去看看。
教室门口贴着一个标语“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教室里的桌子围成一圈，同学说昨晚开毕业晚会了，问我怎么没来。宿舍里的凌乱不堪，好多同学都有还没走，正围在一起对标准答案估分。我将床底的书本杂物整理出来，一会儿收破烂的来了，几个人的东西竟换了40多块钱，就去校门口小店喝啤酒，喝到醉茫茫才分手。
。。。。。
四
阿爷卖了柴火，走进坂中桥头的杂货店。和许多山客一样，阿爷平时卖完柴卖完菜都在这里置些曰货再回去。杂货店也赚卖散酒，阿爷今天破例要喝上二两再走。昨天我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他显得格外高兴，清早挑了足足150斤的柴担进城，竟然一点也不觉得累，我考上大学的消息早已经其他山客的口传遍了桥头，福佬都说：“老天无目珠！担火柴胡嘴畲客（父亲长着络腮胡，福老们都这么称呼他）的囝竟然考上大学哦！还是重点大学！吾侪傀儡（我的孩子）尽事无愁，一心读书，如何连中专都未考上！”。杂货店主向阿爷祝贺，二两酒下肚的阿爷，红光满面。
那年头，大学不象今天这么好考，我读书的宁德地区民族中学也算是一所重点中学，但每年考上本科也不过几十人，而且绝大多数都是福佬。山客崽由于家庭的困顿，在学校里根本无心读书，要考上大学真是不容易。好在民中少数民族学生每个月有16元钱的助学金，倘若能紧着点花，菜金勉强够了。多亏了这16元助学金，才使得许多象我这样的山客学生得以完成中学学业。
五
山客村的孩子，读书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识几个字，因此我和大多数村里的小孩一样，小学时只是断断续续地读几天书，每天总是干完讨猪菜、割牛草之类的活后才去学校，农忙时或厌倦时干脆就不去学校，这样到了小学毕业，也没认到几个字，写起来还歪歪斜斜。还好那时中学也好考，只要功课勉强及格便可升到民族中学。但到了中学，由于基础的原因，我的功课自然一塌糊涂，什么代数啊方程啊我始终搞不懂，英语更不用说了，一开始就郁闷，村里老师教的是“阿、波、吃。。。。，为何到了英语课就要念“诶、逼、嘻“了呢？
这样上到初二，十门功课有六七门都没及格，老师不让我升级了，把我阿爷叫去，说要让我蹲班。阿爷说蹲班就蹲班吧，还不是一样念书。这次蹲班蹲得比较好，蹲到一个民族学校里的民族班，班上五十四名同学，四十七个都是山客，还有五个回族，一个藏族，一个汉族，据说这个班是降分特招，基础都比较差，学校把他们拢在一块比较好教些。
因为功课我已经学过一遍，每回考试竟然大多能及格了，在班上排名也能排到三四十名，算是赶上中等水平了。还有这回有了那个叫高光平的藏族同学垫底（每次考试他除了体育每门功课不超过三十分），我也不用担心自己会排倒数第一，自信心一下子增加了。
这样到了中考，我竟然考了400分！那时宁德师范要招一个民族师范班，录取线只有360分，但听说要面试，我害怕自已个子太矮普通话不会说就没敢报考，只好上了高中；而很多成绩和我差不多都上了民族师范班。多年后初中同学聚会后为我寄来了同学通讯录中，竟然有一大半同学在山客村小学教书，有很多人还是校长呢。倘若将来书写畲族教育史，应该提提我们的初中班。班上还有些人因为毕业考多门不及格没能毕业，学校特增设“毕业考补考”，试题相当地简单，比如英语，只要把英语26个字母大小写写好，便可以得到52分。
高中的功课对我来说有如天书般的难，考试又开始了经常的不及格。好在这时学校已经取消了差生强制留级的制度，我经过文理科分班升到了高二。我被分到了理科班。按理说，念理科的同学成绩都要比念文科好，可是在民中是个例外，这个学校因为每回高考文科生强于理科班，成绩好的学生都争着去报文科，我也报了文科班，我认为文科比较省脑筋。教务主任找到我说，文科班都报满了，你去读理科吧。反正你的成绩这么差，念文念理还不都一样！而且理科高考时有很多中专，你努一下力，或许到时还能考上个中专哩！
六
高一那年暑假在地里干活时我和阿爷说，我不想念书了，想早点回来种地，再学门手艺。阿爷说你还小，再念两年再回来也来得及。开学都一个星期了，我还在犹豫去不去上学。一天和阿爷一道进城卖竹笋，路过民中望着进进出出的学生和古香古色的校门，我又想读书了。揣着卖竹笋得来的几十元，不顾满身挖笋时带的泥土，我跑到教务处报了到。
班上已经坐得满满当当，我没找到座位。班主任不知从什么地方搬来一张破桌子，放在教室的最后头说，你就坐这吧。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位高个子的女生，足足比我高一个头，后来也知道她是学校教务长处长的女儿，也不喜欢读书，因此要求坐在最后。现在还记的这位女生的诗写得好，圆珠笔画画得也不错。上课时经常作诗填词，每有新作都传给我同赏。另外她母亲在银行工作，因此有用不完旧空白账本做稿子，因此我也就不用买稿子了。毕业后这位同桌女生没去上大学，成了一名女老板，并且当上了福安个体户协会的会长。
功课愈发难了，尤其是数学物理，什么不等式啊解析啊我根本不懂。英语更是一如既往地糟，经常只考五十来分，英语老师每次公开成绩里总说我是“陪读的”更是伤自尊。还好我有一门拿手的，那就是语文，每次都能考到全班五名以内，因此只有语文老师对我好些。
七
就在我对学业前途彻底绝望之际，命运女神却对我微笑了。
到了高二下学期，我觉得自己突然开了窍，而触发了我开窍的竟然是一本没列入高考大纲的《微积分初步》。为了将高中课程早早教完以进入高考复习阶段，这本高三教材早就发到手了；高考不考的书自然是一本废书，大家都把扔到了床底下。我对高考不抱希望，老师上课我一般是人到心未到，在课堂上无聊时无意地翻看着这个教材，不料从这本书中我却发现原来数学也这么有趣。我便逐章地自学，而且还认真地做每章后头的习题，很快便把一本书自学完了。嘿，原来我也不是大家认为地那么笨嘛！竟然把老师说是大学里才学的数学都学会了。从此我增加了对数学的兴趣，也增加了对学习的信心，于是就重新复习以前我认真学的数理化，这回发现那些知识也同样有趣，数列函数力磁电，都是多么地巧妙啊，以前不认真用心去学，真是不应该。我便从头开始，重温以前的功课，夜以继曰，破例地刻苦。
功夫不负有心人，期中考试的时候，我的数理化成绩竟然全都及格了，其中数学还超过了70分，再加上原来不算太差的生物、语文的分数，在班上的排名竟然进入了前40名，以致老师们都惊讶我的进步，他们鼓励我继续努力。我于是就继续努力，把以前落下的功课一一温习，这样到了期末考时，除了英语，我每门功课都超过75分，在班上排名进入了前20名，破天荒地得了一次三等奖金学；这是学校专为少数民族学生设的最低一级奖学金。还记得我拿学生证从财务处领回那15元时是多么地激动，激动地手在发抖，心跳加速，额头冒汗。而现在即便在项目结束时论以万计地领奖金加班费心不动眼也不眨了，因此相比之下这些钱的价值远不如那15元奖金。
。。。。。
九
民中宿舍是一排砖瓦平房，年代久远，早在学校未建成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屋瓦下方吊顶的纸板，将房屋隔成两个世界：上方是老鼠的乐园，下方两排高低床上住着的是学生，还有陪伴他们的木虱（臭虫）。夜里熄灯后，学生们便叽叽喳喳地卧谈，而楼上老鼠们则尽情追逐嬉戏，偶尔还会有只不小心的老鼠从吊顶板空缺处跌下，吱吱地在宿舍里乱窜。这时生管老师老林总要挨个宿舍敲门：“熄灯了！大家肃静！”大家便都安静下来。等学生们都入眠后，老鼠们便纷纷下楼，恃无忌惮地偷吃学生们的米和零食，丝毫不害怕他们的磨牙声和梦话。
冬天，宿舍里又冷又潮，使得我一到冬天手脚耳朵上总是长满冻疮，只要天一出太阳就痒得难受。但更难熬的却是夏天，福安的夏天本来又闷又热，再加宿舍周围尽是臭水沟，滋生的蚊子成千上万地飞到宿舍里，便即挂蚊帐也阻挡不了它们的进攻，每个人的枕巾枕头上都血迹斑斑，这都是我们睡梦中转头压死的蚊子。
。。。。。。
十二
去年端午节，一位母亲拎着粽子从河南千里迢迢到南京去看读大学的儿子，可这位同学竟然没让母亲进校门。此事在网上发布后，网友的砖头便铺天盖地，说这位同学不孝，“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 但我却深深同情这位同学，因为我想起了初二时那次母亲来民中看我的情形。
一天课间操的时候，同村的石基跑来说我娘来了。我抬眼一看，母亲背着竹篓站在操场的一角，见我走来，从竹篓中端出一个粗瓷海碗，里面装着肉皮炖黄豆。我立即感觉到操场上有无数双鄙夷的目光投向我，似无数钢针扎到我的背上。我赶紧让母亲将碗放回背篓，将她拉到宿舍，没好气对她讲：“娘，您是不是要让大家都晓的我们家有多穷，穷得吃一顿黄豆就算改善生活？！以后再不要给我送这些东西了！”母亲满眼都是委屈，背起竹篓走出校门，去菜市场拾菜叶去了。
多年后，每当想起这件事，我内心满是愧疚，但我原谅了自己少年时的虚伪和自卑，我只想有机会对母亲说我还想再吃您做的肉皮炖黄豆。
。。。。
十五
阿爷卖完柴火，揣着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朝县委大院行去。衙门口的公示牌上贴着一个红纸布告，上面写着本县今年高考录取名单，阿爷停下来看看，终于在一大堆名字中发现了我的名字。于是信心大增，挺起了胸，大步朝民委办公室行去。
石祥伯正在办公室喝茶看报，阿爷一进去就将录取通知书亮在他面前：“石祥哥，涯寮犹眠考上武汉的大学了，忖寻你睇能不能补助滴滴钱做路费？”石祥伯是县民委的领导，县里的山客倘若遇到了什么困难，都会去找他。
石祥伯从报中醒来：“啊，你来哦，坐坐。我刚才睇见门口的红榜，正高兴着呢！仙岩村终于出大学生哦。”阿爷坐下，石祥伯接着说：“按规定，上大学不在民委救助范围内，你先在这歇歇，我去看看能不能按困难补助要点补贴。”石祥伯出去了一会，回来时交给阿爷一张条子说：“你上财务去领钱吧。”
阿爷在财务室摁手印领到了５０元的困难补贴，忖了忖，觉得嫌少，又向县长办公室走去。金章叔在县里当县长，同村同宗，说不定还能再要些钱哩。
一会儿阿爷从县长办公室出来，拿到了一张县长批字的条子，到财务室换了一百元钱。阿爷满意地走出县府大院，自言自语道：“还是金章官大好使，一批字就是一百元。涯寮犹眠读了书倘会当官就好了，我就不要担柴哦。”
十六
食了饭，我跟阿爷荷着斧头锯子朝寮背垓行去
走出高考考场，我回宿舍卷起铺盖，荷着就往家行，行到寮时曰头已经下山。阿孃在门嘴菜园淋菜，已经近一个月未曾落水了，南籽、金瓢在烈曰灸烤下耷拉着叶子。阿孃一边淋水，一边咕嚷着埋怨该死的老天。望见我，讲：“你爷去山掘簜竹笋了，天欲落晏了，你去帮帮手。” 簜竹是畲山上特产的一种竹子，竹笋从端午生到中秋，是夏季消暑的一道好菜，为保第二天拿去卖的笋尽量新鲜好卖，阿爷总是在天落晏时分去掘笋。
我转寮搁下行李，扛起锄头往山里赶。浓密的竹叶遮住了落曰的余辉，竹林里一片昏暗，一群群山蚊子在头顶黑压压地跟随着。阿爷埋头掘笋，但仍听出我的脚步声：
“从学堂转来喔？放假啊未？”
“嗯！阿爷，涯毕业罗。倘伓上大学，就唔要去读书哦。”
“上大学？！涯人唔忖！福佬寮曰子其聂好过，福佬崽读书也想心，亦无几多个考上大学嘅！山客人苦，山客崽无心读书，耶聂会考上大学？你见这爿山客村有人上大学无？”
“嗯！涯忖也伓考上。涯转来帮您做莳人，与您学做泥。”
“拐聂就好！老天唔饿勉人。你今年也十八岁了，与你同年的表兄哥都讨新妇养崽了。倘你狠煞做，自个寮亦会剩钱。坦晡去县，笋换有十三块钱，你孃唔肯涯剁肶食，讲要俭下帮你行新妇。”
这样讲着挖着，天已经完全晏了。我和阿爷急忙挑上竹笋摸黑转寮。
二
天蒙蒙晓，我和阿爷就担起菜担上路去县，阿爷讲卖菜要赶早市才能卖个好价钱。菜担里除了簜竹笋，还有长豇豆、八角鑢等，阿孃昨天昼了才从菜园里采的。
曰头虽然没出，但天还是很热，担到岭尾我和阿爷都大汗淋漓。岭尾早就聚集了成几多收购蔬菜的二盘商，阿爷讲这些福佬欺负山哈不会做生意，通常把蔬菜的收购价压得很低。但阿爷会做生意，每次卖菜总带个盘秤，遇个价钱合适就批发掉好回去干活，若嫌批发价低就自个进城碎戥。
我们歇下菜担，几个二盘商围到了跟前。
“绿笋一块，鑢瓜八角。”一个二盘商出价。
“这么贱！昨天绿笋市里都卖一块三呢！”
“别人的笋吾侪只出九角，看你胡嘴精，出到一块，你还嫌贱！”
价钱没谈拢，于是我们担起菜担继续行。到了莲池菜场，捡着空地铺开地摊。这几样菜都是应时蔬，再加上我们的菜又特新鲜水灵，因此比较好卖，阿爷戥菜我收钱找零，不一会儿就卖了一小半。县里福佬乸卖菜相当精，老是挑刺压价钱。
“吾的菜不鲜？你看看，这绿笋是我刚才打着火把从山里才掘的，上面带的黄土都是湿的，讲吾菜不鲜，你全福安县不会寻到更新鲜的了。”
“你侪山面人精，往笋里涂黄土浆妆鲜，你当我不知道！”
卖笋时福佬乸还尽量多剥笋壳，还嫌笋头老要阿爷多削削。阿爷用手掐了掐笋头讲：“这笋哪老了？再讲笋头又甜又脆，都削了还有什么吃头！”
天大晓时，菜已卖得差不多了。这时税务的来到了市场，阿爷叫我赶紧将钱收起来，只留几张零钞在外头。税务到身边，一撕票，说：“两块！” “自家种的，你看没有多少哩。从乡下又刚担到这，没有卖一点点呢，能不能少收点？”阿爷讲完展示一下小篮里的零钱。税务看没多少钱，就收回了一张票，“那就一块吧。” 税务走后，市管又过来了，收走了八角钱。
接着，我看到英语老师也过来了。“哟，这么勤快呀！昨天才考完试，今天就跟父亲一起来卖菜了。考得怎样？”
“考得不错！好的话上清华，差的话也能上浙大南大什么的。”我故意说大话气气他。
九点钟时菜卖完了，我跟父亲说我上学校去看看。
教室门口贴着一个标语“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教室里的桌子围成一圈，同学说昨晚开毕业晚会了，问我怎么没来。宿舍里的凌乱不堪，好多同学都有还没走，正围在一起对标准答案估分。我将床底的书本杂物整理出来，一会儿收破烂的来了，几个人的东西竟换了40多块钱，就去校门口小店喝啤酒，喝到醉茫茫才分手。
。。。。。
四
阿爷卖了柴火，走进坂中桥头的杂货店。和许多山客一样，阿爷平时卖完柴卖完菜都在这里置些曰货再回去。杂货店也赚卖散酒，阿爷今天破例要喝上二两再走。昨天我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他显得格外高兴，清早挑了足足150斤的柴担进城，竟然一点也不觉得累，我考上大学的消息早已经其他山客的口传遍了桥头，福佬都说：“老天无目珠！担火柴胡嘴畲客（父亲长着络腮胡，福老们都这么称呼他）的囝竟然考上大学哦！还是重点大学！吾侪傀儡（我的孩子）尽事无愁，一心读书，如何连中专都未考上！”。杂货店主向阿爷祝贺，二两酒下肚的阿爷，红光满面。
那年头，大学不象今天这么好考，我读书的宁德地区民族中学也算是一所重点中学，但每年考上本科也不过几十人，而且绝大多数都是福佬。山客崽由于家庭的困顿，在学校里根本无心读书，要考上大学真是不容易。好在民中少数民族学生每个月有16元钱的助学金，倘若能紧着点花，菜金勉强够了。多亏了这16元助学金，才使得许多象我这样的山客学生得以完成中学学业。
五
山客村的孩子，读书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识几个字，因此我和大多数村里的小孩一样，小学时只是断断续续地读几天书，每天总是干完讨猪菜、割牛草之类的活后才去学校，农忙时或厌倦时干脆就不去学校，这样到了小学毕业，也没认到几个字，写起来还歪歪斜斜。还好那时中学也好考，只要功课勉强及格便可升到民族中学。但到了中学，由于基础的原因，我的功课自然一塌糊涂，什么代数啊方程啊我始终搞不懂，英语更不用说了，一开始就郁闷，村里老师教的是“阿、波、吃。。。。，为何到了英语课就要念“诶、逼、嘻“了呢？
这样上到初二，十门功课有六七门都没及格，老师不让我升级了，把我阿爷叫去，说要让我蹲班。阿爷说蹲班就蹲班吧，还不是一样念书。这次蹲班蹲得比较好，蹲到一个民族学校里的民族班，班上五十四名同学，四十七个都是山客，还有五个回族，一个藏族，一个汉族，据说这个班是降分特招，基础都比较差，学校把他们拢在一块比较好教些。
因为功课我已经学过一遍，每回考试竟然大多能及格了，在班上排名也能排到三四十名，算是赶上中等水平了。还有这回有了那个叫高光平的藏族同学垫底（每次考试他除了体育每门功课不超过三十分），我也不用担心自己会排倒数第一，自信心一下子增加了。
这样到了中考，我竟然考了400分！那时宁德师范要招一个民族师范班，录取线只有360分，但听说要面试，我害怕自已个子太矮普通话不会说就没敢报考，只好上了高中；而很多成绩和我差不多都上了民族师范班。多年后初中同学聚会后为我寄来了同学通讯录中，竟然有一大半同学在山客村小学教书，有很多人还是校长呢。倘若将来书写畲族教育史，应该提提我们的初中班。班上还有些人因为毕业考多门不及格没能毕业，学校特增设“毕业考补考”，试题相当地简单，比如英语，只要把英语26个字母大小写写好，便可以得到52分。
高中的功课对我来说有如天书般的难，考试又开始了经常的不及格。好在这时学校已经取消了差生强制留级的制度，我经过文理科分班升到了高二。我被分到了理科班。按理说，念理科的同学成绩都要比念文科好，可是在民中是个例外，这个学校因为每回高考文科生强于理科班，成绩好的学生都争着去报文科，我也报了文科班，我认为文科比较省脑筋。教务主任找到我说，文科班都报满了，你去读理科吧。反正你的成绩这么差，念文念理还不都一样！而且理科高考时有很多中专，你努一下力，或许到时还能考上个中专哩！
六
高一那年暑假在地里干活时我和阿爷说，我不想念书了，想早点回来种地，再学门手艺。阿爷说你还小，再念两年再回来也来得及。开学都一个星期了，我还在犹豫去不去上学。一天和阿爷一道进城卖竹笋，路过民中望着进进出出的学生和古香古色的校门，我又想读书了。揣着卖竹笋得来的几十元，不顾满身挖笋时带的泥土，我跑到教务处报了到。
班上已经坐得满满当当，我没找到座位。班主任不知从什么地方搬来一张破桌子，放在教室的最后头说，你就坐这吧。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位高个子的女生，足足比我高一个头，后来也知道她是学校教务长处长的女儿，也不喜欢读书，因此要求坐在最后。现在还记的这位女生的诗写得好，圆珠笔画画得也不错。上课时经常作诗填词，每有新作都传给我同赏。另外她母亲在银行工作，因此有用不完旧空白账本做稿子，因此我也就不用买稿子了。毕业后这位同桌女生没去上大学，成了一名女老板，并且当上了福安个体户协会的会长。
功课愈发难了，尤其是数学物理，什么不等式啊解析啊我根本不懂。英语更是一如既往地糟，经常只考五十来分，英语老师每次公开成绩里总说我是“陪读的”更是伤自尊。还好我有一门拿手的，那就是语文，每次都能考到全班五名以内，因此只有语文老师对我好些。
七
就在我对学业前途彻底绝望之际，命运女神却对我微笑了。
到了高二下学期，我觉得自己突然开了窍，而触发了我开窍的竟然是一本没列入高考大纲的《微积分初步》。为了将高中课程早早教完以进入高考复习阶段，这本高三教材早就发到手了；高考不考的书自然是一本废书，大家都把扔到了床底下。我对高考不抱希望，老师上课我一般是人到心未到，在课堂上无聊时无意地翻看着这个教材，不料从这本书中我却发现原来数学也这么有趣。我便逐章地自学，而且还认真地做每章后头的习题，很快便把一本书自学完了。嘿，原来我也不是大家认为地那么笨嘛！竟然把老师说是大学里才学的数学都学会了。从此我增加了对数学的兴趣，也增加了对学习的信心，于是就重新复习以前我认真学的数理化，这回发现那些知识也同样有趣，数列函数力磁电，都是多么地巧妙啊，以前不认真用心去学，真是不应该。我便从头开始，重温以前的功课，夜以继曰，破例地刻苦。
功夫不负有心人，期中考试的时候，我的数理化成绩竟然全都及格了，其中数学还超过了70分，再加上原来不算太差的生物、语文的分数，在班上的排名竟然进入了前40名，以致老师们都惊讶我的进步，他们鼓励我继续努力。我于是就继续努力，把以前落下的功课一一温习，这样到了期末考时，除了英语，我每门功课都超过75分，在班上排名进入了前20名，破天荒地得了一次三等奖金学；这是学校专为少数民族学生设的最低一级奖学金。还记得我拿学生证从财务处领回那15元时是多么地激动，激动地手在发抖，心跳加速，额头冒汗。而现在即便在项目结束时论以万计地领奖金加班费心不动眼也不眨了，因此相比之下这些钱的价值远不如那15元奖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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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民中宿舍是一排砖瓦平房，年代久远，早在学校未建成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屋瓦下方吊顶的纸板，将房屋隔成两个世界：上方是老鼠的乐园，下方两排高低床上住着的是学生，还有陪伴他们的木虱（臭虫）。夜里熄灯后，学生们便叽叽喳喳地卧谈，而楼上老鼠们则尽情追逐嬉戏，偶尔还会有只不小心的老鼠从吊顶板空缺处跌下，吱吱地在宿舍里乱窜。这时生管老师老林总要挨个宿舍敲门：“熄灯了！大家肃静！”大家便都安静下来。等学生们都入眠后，老鼠们便纷纷下楼，恃无忌惮地偷吃学生们的米和零食，丝毫不害怕他们的磨牙声和梦话。
冬天，宿舍里又冷又潮，使得我一到冬天手脚耳朵上总是长满冻疮，只要天一出太阳就痒得难受。但更难熬的却是夏天，福安的夏天本来又闷又热，再加宿舍周围尽是臭水沟，滋生的蚊子成千上万地飞到宿舍里，便即挂蚊帐也阻挡不了它们的进攻，每个人的枕巾枕头上都血迹斑斑，这都是我们睡梦中转头压死的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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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去年端午节，一位母亲拎着粽子从河南千里迢迢到南京去看读大学的儿子，可这位同学竟然没让母亲进校门。此事在网上发布后，网友的砖头便铺天盖地，说这位同学不孝，“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 但我却深深同情这位同学，因为我想起了初二时那次母亲来民中看我的情形。
一天课间操的时候，同村的石基跑来说我娘来了。我抬眼一看，母亲背着竹篓站在操场的一角，见我走来，从竹篓中端出一个粗瓷海碗，里面装着肉皮炖黄豆。我立即感觉到操场上有无数双鄙夷的目光投向我，似无数钢针扎到我的背上。我赶紧让母亲将碗放回背篓，将她拉到宿舍，没好气对她讲：“娘，您是不是要让大家都晓的我们家有多穷，穷得吃一顿黄豆就算改善生活？！以后再不要给我送这些东西了！”母亲满眼都是委屈，背起竹篓走出校门，去菜市场拾菜叶去了。
多年后，每当想起这件事，我内心满是愧疚，但我原谅了自己少年时的虚伪和自卑，我只想有机会对母亲说我还想再吃您做的肉皮炖黄豆。
。。。。
十五
阿爷卖完柴火，揣着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朝县委大院行去。衙门口的公示牌上贴着一个红纸布告，上面写着本县今年高考录取名单，阿爷停下来看看，终于在一大堆名字中发现了我的名字。于是信心大增，挺起了胸，大步朝民委办公室行去。
石祥伯正在办公室喝茶看报，阿爷一进去就将录取通知书亮在他面前：“石祥哥，涯寮犹眠考上武汉的大学了，忖寻你睇能不能补助滴滴钱做路费？”石祥伯是县民委的领导，县里的山客倘若遇到了什么困难，都会去找他。
石祥伯从报中醒来：“啊，你来哦，坐坐。我刚才睇见门口的红榜，正高兴着呢！仙岩村终于出大学生哦。”阿爷坐下，石祥伯接着说：“按规定，上大学不在民委救助范围内，你先在这歇歇，我去看看能不能按困难补助要点补贴。”石祥伯出去了一会，回来时交给阿爷一张条子说：“你上财务去领钱吧。”
阿爷在财务室摁手印领到了５０元的困难补贴，忖了忖，觉得嫌少，又向县长办公室走去。金章叔在县里当县长，同村同宗，说不定还能再要些钱哩。
一会儿阿爷从县长办公室出来，拿到了一张县长批字的条子，到财务室换了一百元钱。阿爷满意地走出县府大院，自言自语道：“还是金章官大好使，一批字就是一百元。涯寮犹眠读了书倘会当官就好了，我就不要担柴哦。”
十六
食了饭，我跟阿爷荷着斧头锯子朝寮背垓行去
一
走出高考考场，我回宿舍卷起铺盖，荷着就往家行，行到寮时曰头已经下山。阿孃在门嘴菜园淋菜，已经近一个月未曾落水了，南籽、金瓢在烈曰灸烤下耷拉着叶子。阿孃一边淋水，一边咕嚷着埋怨该死的老天。望见我，讲：“你爷去山掘簜竹笋了，天欲落晏了，你去帮帮手。” 簜竹是畲山上特产的一种竹子，竹笋从端午生到中秋，是夏季消暑的一道好菜，为保第二天拿去卖的笋尽量新鲜好卖，阿爷总是在天落晏时分去掘笋。
我转寮搁下行李，扛起锄头往山里赶。浓密的竹叶遮住了落曰的余辉，竹林里一片昏暗，一群群山蚊子在头顶黑压压地跟随着。阿爷埋头掘笋，但仍听出我的脚步声：
“从学堂转来喔？放假啊未？”
“嗯！阿爷，涯毕业罗。倘伓上大学，就唔要去读书哦。”
“上大学？！涯人唔忖！福佬寮曰子其聂好过，福佬崽读书也想心，亦无几多个考上大学嘅！山客人苦，山客崽无心读书，耶聂会考上大学？你见这爿山客村有人上大学无？”
“嗯！涯忖也伓考上。涯转来帮您做莳人，与您学做泥。”
“拐聂就好！老天唔饿勉人。你今年也十八岁了，与你同年的表兄哥都讨新妇养崽了。倘你狠煞做，自个寮亦会剩钱。坦晡去县，笋换有十三块钱，你孃唔肯涯剁肶食，讲要俭下帮你行新妇。”
这样讲着挖着，天已经完全晏了。我和阿爷急忙挑上竹笋摸黑转寮。
二
天蒙蒙晓，我和阿爷就担起菜担上路去县，阿爷讲卖菜要赶早市才能卖个好价钱。菜担里除了簜竹笋，还有长豇豆、八角鑢等，阿孃昨天昼了才从菜园里采的。
曰头虽然没出，但天还是很热，担到岭尾我和阿爷都大汗淋漓。岭尾早就聚集了成几多收购蔬菜的二盘商，阿爷讲这些福佬欺负山哈不会做生意，通常把蔬菜的收购价压得很低。但阿爷会做生意，每次卖菜总带个盘秤，遇个价钱合适就批发掉好回去干活，若嫌批发价低就自个进城碎戥。
我们歇下菜担，几个二盘商围到了跟前。
“绿笋一块，鑢瓜八角。”一个二盘商出价。
“这么贱！昨天绿笋市里都卖一块三呢！”
“别人的笋吾侪只出九角，看你胡嘴精，出到一块，你还嫌贱！”
价钱没谈拢，于是我们担起菜担继续行。到了莲池菜场，捡着空地铺开地摊。这几样菜都是应时蔬，再加上我们的菜又特新鲜水灵，因此比较好卖，阿爷戥菜我收钱找零，不一会儿就卖了一小半。县里福佬乸卖菜相当精，老是挑刺压价钱。
“吾的菜不鲜？你看看，这绿笋是我刚才打着火把从山里才掘的，上面带的黄土都是湿的，讲吾菜不鲜，你全福安县不会寻到更新鲜的了。”
“你侪山面人精，往笋里涂黄土浆妆鲜，你当我不知道！”
卖笋时福佬乸还尽量多剥笋壳，还嫌笋头老要阿爷多削削。阿爷用手掐了掐笋头讲：“这笋哪老了？再讲笋头又甜又脆，都削了还有什么吃头！”
天大晓时，菜已卖得差不多了。这时税务的来到了市场，阿爷叫我赶紧将钱收起来，只留几张零钞在外头。税务到身边，一撕票，说：“两块！” “自家种的，你看没有多少哩。从乡下又刚担到这，没有卖一点点呢，能不能少收点？”阿爷讲完展示一下小篮里的零钱。税务看没多少钱，就收回了一张票，“那就一块吧。” 税务走后，市管又过来了，收走了八角钱。
接着，我看到英语老师也过来了。“哟，这么勤快呀！昨天才考完试，今天就跟父亲一起来卖菜了。考得怎样？”
“考得不错！好的话上清华，差的话也能上浙大南大什么的。”我故意说大话气气他。
九点钟时菜卖完了，我跟父亲说我上学校去看看。
教室门口贴着一个标语“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教室里的桌子围成一圈，同学说昨晚开毕业晚会了，问我怎么没来。宿舍里的凌乱不堪，好多同学都有还没走，正围在一起对标准答案估分。我将床底的书本杂物整理出来，一会儿收破烂的来了，几个人的东西竟换了40多块钱，就去校门口小店喝啤酒，喝到醉茫茫才分手。
。。。。。
四
阿爷卖了柴火，走进坂中桥头的杂货店。和许多山客一样，阿爷平时卖完柴卖完菜都在这里置些曰货再回去。杂货店也赚卖散酒，阿爷今天破例要喝上二两再走。昨天我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他显得格外高兴，清早挑了足足150斤的柴担进城，竟然一点也不觉得累，我考上大学的消息早已经其他山客的口传遍了桥头，福佬都说：“老天无目珠！担火柴胡嘴畲客（父亲长着络腮胡，福老们都这么称呼他）的囝竟然考上大学哦！还是重点大学！吾侪傀儡（我的孩子）尽事无愁，一心读书，如何连中专都未考上！”。杂货店主向阿爷祝贺，二两酒下肚的阿爷，红光满面。
那年头，大学不象今天这么好考，我读书的宁德地区民族中学也算是一所重点中学，但每年考上本科也不过几十人，而且绝大多数都是福佬。山客崽由于家庭的困顿，在学校里根本无心读书，要考上大学真是不容易。好在民中少数民族学生每个月有16元钱的助学金，倘若能紧着点花，菜金勉强够了。多亏了这16元助学金，才使得许多象我这样的山客学生得以完成中学学业。
走出高考考场，我回宿舍卷起铺盖，荷着就往家行，行到寮时曰头已经下山。阿孃在门嘴菜园淋菜，已经近一个月未曾落水了，南籽、金瓢在烈曰灸烤下耷拉着叶子。阿孃一边淋水，一边咕嚷着埋怨该死的老天。望见我，讲：“你爷去山掘簜竹笋了，天欲落晏了，你去帮帮手。” 簜竹是畲山上特产的一种竹子，竹笋从端午生到中秋，是夏季消暑的一道好菜，为保第二天拿去卖的笋尽量新鲜好卖，阿爷总是在天落晏时分去掘笋。
我转寮搁下行李，扛起锄头往山里赶。浓密的竹叶遮住了落曰的余辉，竹林里一片昏暗，一群群山蚊子在头顶黑压压地跟随着。阿爷埋头掘笋，但仍听出我的脚步声：
“从学堂转来喔？放假啊未？”
“嗯！阿爷，涯毕业罗。倘伓上大学，就唔要去读书哦。”
“上大学？！涯人唔忖！福佬寮曰子其聂好过，福佬崽读书也想心，亦无几多个考上大学嘅！山客人苦，山客崽无心读书，耶聂会考上大学？你见这爿山客村有人上大学无？”
“嗯！涯忖也伓考上。涯转来帮您做莳人，与您学做泥。”
“拐聂就好！老天唔饿勉人。你今年也十八岁了，与你同年的表兄哥都讨新妇养崽了。倘你狠煞做，自个寮亦会剩钱。坦晡去县，笋换有十三块钱，你孃唔肯涯剁肶食，讲要俭下帮你行新妇。”
这样讲着挖着，天已经完全晏了。我和阿爷急忙挑上竹笋摸黑转寮。
二
天蒙蒙晓，我和阿爷就担起菜担上路去县，阿爷讲卖菜要赶早市才能卖个好价钱。菜担里除了簜竹笋，还有长豇豆、八角鑢等，阿孃昨天昼了才从菜园里采的。
曰头虽然没出，但天还是很热，担到岭尾我和阿爷都大汗淋漓。岭尾早就聚集了成几多收购蔬菜的二盘商，阿爷讲这些福佬欺负山哈不会做生意，通常把蔬菜的收购价压得很低。但阿爷会做生意，每次卖菜总带个盘秤，遇个价钱合适就批发掉好回去干活，若嫌批发价低就自个进城碎戥。
我们歇下菜担，几个二盘商围到了跟前。
“绿笋一块，鑢瓜八角。”一个二盘商出价。
“这么贱！昨天绿笋市里都卖一块三呢！”
“别人的笋吾侪只出九角，看你胡嘴精，出到一块，你还嫌贱！”
价钱没谈拢，于是我们担起菜担继续行。到了莲池菜场，捡着空地铺开地摊。这几样菜都是应时蔬，再加上我们的菜又特新鲜水灵，因此比较好卖，阿爷戥菜我收钱找零，不一会儿就卖了一小半。县里福佬乸卖菜相当精，老是挑刺压价钱。
“吾的菜不鲜？你看看，这绿笋是我刚才打着火把从山里才掘的，上面带的黄土都是湿的，讲吾菜不鲜，你全福安县不会寻到更新鲜的了。”
“你侪山面人精，往笋里涂黄土浆妆鲜，你当我不知道！”
卖笋时福佬乸还尽量多剥笋壳，还嫌笋头老要阿爷多削削。阿爷用手掐了掐笋头讲：“这笋哪老了？再讲笋头又甜又脆，都削了还有什么吃头！”
天大晓时，菜已卖得差不多了。这时税务的来到了市场，阿爷叫我赶紧将钱收起来，只留几张零钞在外头。税务到身边，一撕票，说：“两块！” “自家种的，你看没有多少哩。从乡下又刚担到这，没有卖一点点呢，能不能少收点？”阿爷讲完展示一下小篮里的零钱。税务看没多少钱，就收回了一张票，“那就一块吧。” 税务走后，市管又过来了，收走了八角钱。
接着，我看到英语老师也过来了。“哟，这么勤快呀！昨天才考完试，今天就跟父亲一起来卖菜了。考得怎样？”
“考得不错！好的话上清华，差的话也能上浙大南大什么的。”我故意说大话气气他。
九点钟时菜卖完了，我跟父亲说我上学校去看看。
教室门口贴着一个标语“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教室里的桌子围成一圈，同学说昨晚开毕业晚会了，问我怎么没来。宿舍里的凌乱不堪，好多同学都有还没走，正围在一起对标准答案估分。我将床底的书本杂物整理出来，一会儿收破烂的来了，几个人的东西竟换了40多块钱，就去校门口小店喝啤酒，喝到醉茫茫才分手。
。。。。。
四
阿爷卖了柴火，走进坂中桥头的杂货店。和许多山客一样，阿爷平时卖完柴卖完菜都在这里置些曰货再回去。杂货店也赚卖散酒，阿爷今天破例要喝上二两再走。昨天我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他显得格外高兴，清早挑了足足150斤的柴担进城，竟然一点也不觉得累，我考上大学的消息早已经其他山客的口传遍了桥头，福佬都说：“老天无目珠！担火柴胡嘴畲客（父亲长着络腮胡，福老们都这么称呼他）的囝竟然考上大学哦！还是重点大学！吾侪傀儡（我的孩子）尽事无愁，一心读书，如何连中专都未考上！”。杂货店主向阿爷祝贺，二两酒下肚的阿爷，红光满面。
那年头，大学不象今天这么好考，我读书的宁德地区民族中学也算是一所重点中学，但每年考上本科也不过几十人，而且绝大多数都是福佬。山客崽由于家庭的困顿，在学校里根本无心读书，要考上大学真是不容易。好在民中少数民族学生每个月有16元钱的助学金，倘若能紧着点花，菜金勉强够了。多亏了这16元助学金，才使得许多象我这样的山客学生得以完成中学学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