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畲族文化因自卑而消失、 因消失而痛苦、因痛苦而自觉的探讨

编辑:拈花微笑    来源:畲族门户网    时间:2017-09-29 10:30:35    点击量:

关于畲族文化因自卑而消失、

因消失而痛苦、因痛苦而自觉的探讨


蓝万清


本文题目太长了,但为了准确只好长些。文化自卑、消失、痛苦和自觉是连在一起的,由于历史上统治阶级为主导的广泛而深入的民族歧视政策,造成了历史上畲族群众的自卑意识,而自卑是古今中外所有民族趋于同化、最后消亡的根本原因,在文化消失过程中畲族群众尤其是知识分子和文化人日益倍感受文化痛苦,他们关注、焦虑、思考自己民族文化的前途,文化痛苦是民族文化生存和发展的前提,当然仅仅是痛苦还是不够的,但有了文化痛苦引发的文化警醒,让人深刻认识民族文化的生存危机,从传统文化中开出新出路,创造出新的文化,这也是本文所向往的。

文中许多看法和观点见诸《畲族网》,更得益于在《山客之家》论坛上,与许多网友的聊天交流、相互启发、商榷争论,这些网友有浙江遂昌雷先土先生、江苏连云港钟耀荣先生、福建福州雷弯山先生等等,感谢他们对我在思考研究畲族问题上给予的帮助,他们深厚民族情谊给予我民族感情的滋养,使我的思考不仅是单纯的理性思考,更加关注自己民族未来命运和发展前景。

一、文化危机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以来,市场经济浪潮席卷全国,各地交通、通讯方式的进步,城镇化水平的提高,大分散、小聚居的格局,思想观念的变化,畲族群众的生产生活也发生极大的变化,保持民族特色,维护民族特性,就越来越困难了,畲族传统文化面临全面危机,陷于即将消亡处境,表现于以下几方面:

1、畲族语言的使用人口,越来越少。50年前闽东一些畲族村落还很少会汉语的畲民,现在大多擅长畲汉两种语言,迁出祖地的畲族后代大多不会畲语。据了解,香港有人正在进行南中国濒危语言研究,据厦门大学一教授用数学模型进行研究推论,如不采取有效措施,畲族语言将于30年后消失。

2、除了老年妇人外,一般畲族妇女已不穿着畲族服饰。从前闽东地区畲族服饰到处可见,现在不深入偏僻畲村,很难见到妇女服饰了,与现代服饰比较,传统服饰缺点明显,必然无人穿着,随着老一代妇女退出历史舞台,服饰将会消失。

3、民族传统医学和青草医也后继无人。具有千年历史的畲医畲药,能起到防病治病作用,是民间医药的宝库,由于没有系统的挖掘和开发,没有培养畲医畲药的接班人,濒临失传的边缘。

4、畲族民歌也少为人唱,进入二十世纪末,八闽大地、赣浙皖贵畲族社区会唱畲歌的人越来越少,畲族音乐的代表畲歌在畲语消失之前,几近销声匿迹了。畲族博士蓝雪霏在《畲族音乐文化》第五章《畲族音乐的现代化问题》全面阐述了这种状况,并认为畲族音乐贫瘠的原因在于自我调节机制未能在社会急剧变革中及时建立,要解决畲族音乐在现代化转型期间的问题,必须在思想认识和行为措施寻找突破口。

5、风俗习惯也逐渐汉化,如果畲族传统文化全部消失,在中国现代化历史过程中,那将留下深深的遗撼。

二、文化自卑

在畲族文化中有根毒的刺,用老话就是丑陋的畲族人,或称畲族文化中的劣根性,剖析民族文化中的阴暗面并不是简单指责畲族,而是增强畲族生存活力,焕发出畲族文化生命力,使畲族的发展更有多样性和可能性。

那畲族中什么是有毒之刺呢?那就是畲族文化的自卑感,这种自卑感并不是畲放文化独有的,许多文化在他的衰落时期都曾经出现过这样的问题,对于全球化西方文化的冲击,中国文化的自卑意识也突显于世。费孝通先生在87岁高龄的时候,曾到江苏吴县做社会调查,他跟小城镇里的一家居民聊天,遇到了一位60岁上下的老妇人,老人服饰很有特色、仪容整洁、神态安详,而当费教授请她聊天时,站在一边旁观的她反倒退回里间,连面也不肯露了。这对费孝通先生来说,这是一种惨痛的感受。他认为他看到了一种文化的变迁,即当代中国人的文化自卑感,“不肯出来的意思,是她要走了,文化要走了,自己觉得不能出来见人了。不是人家不要她,大家欢迎她出来。可是她自己觉得,我这一套不行了。这样一来,她真的要走了,文化要走了。不是人家要消灭你,是你自己要走了,你这文化要灭亡了。老了,老到自己没有自信心了。这不是她个人的自卑,她对她的文化没信心了。”这种自卑感出现让人觉得民族没有希望和前途了。那极度的自卑表现于现实生活是什么,是自残和自贱,而在另一种场合则表现为自在和自傲,唯独没有自信、自尊、自强意识。郑小容《民族歧视对胡人汉化之影响》(载《象牙塔网》)称:现代心理学的研究成果表明,由于心理影响的作用,歧视和偏见会迫使被歧视者向歧视者认同,偏见所造成的最大悲剧是,被歧视一方往往最终接受成见,产生妄自菲薄,失望,以及自卑心理。在某种程度上,为了去掉他们自认为是自身形象中的消极因素,被歧视者也许会向歧视者认同。关于这个结论,美国心理学家克拉克夫妇在四十年代做过一个很有名的实验。他们给一个黑人学前班的孩子两个布娃娃,一个是黑娃娃,一个是白娃娃,然后请孩子们指出哪个娃娃象自己。结果,选择白娃娃人数大大多于选择黑娃娃的。我们知道,四十年代的美国,正是种族歧视十分盛行的时代。不愿意承认自己是黑人,甚至觉得白人比黑人好正好说明黑孩子在歧视的环境中产生了极深的自卑心理。尽管人们也许还没有调查清楚其中的详细原因,歧视和偏见会引起种族认同感的降低,进而被同化,却是个客观的事实。

畲族文化的自卑表现是多方面的,其中突出表现就是缺少自信心和自豪感,自信心是一个民族所具有的珍贵的内在品德,有的畲族人在自信心上尤其显得不够充分和开朗。当然自信要是建立在许多条件基础上的,没有前提就不可能自信的,不自信也不可能创造自信的条件,两者造成恶性循环的,打破这个链条上一个关节,就可以解决问题。由于有经济学上所谓的“路径依赖”,即旧制度可以复制自己的人,越适应自己的文化和习惯的人越得到好处,使改变这种缺少自信的成本越来越高,要先从认识上改变自己的固有观念,从教育上弘扬族群的文化,知识分子将起到决定作用,从这种意义上说,民族知识分子决定一个民族的未来,如何从民族文化中开出自信精神值得思考。由于缺少自信也造成畲族内部是弥漫着一种深深的彼此不信任和、不以为然,甚至内耗的文化特质。这是长期恶劣的文化环境和生存压力造成的,目前畲族文化对于畲族人的影响是二种侧向:一是极端的激进,自我否定,否定一切,从自己的感情和滥情出发,他们企图呈一时之快,对于畲族文化无疑是一剂慢性毒药;另一是怯弱的难以置信,对民族文化的虚无态度不是个别人的问题,有的民族干部也显得尤不自信和不自觉。

一位畲族学生考上大学后,由于成绩高过录取线,没有必要享受加分的照顾,他竟然说如果知道如此,他把自己的民族成份改为汉族。我更愿意相信这仅仅是个别没有自信心和自豪感的自己卑劣想法。有的山客人普遍存在着互不信任和不合作的态度,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山客之间互相要承担什么义务和责任的话,畲族这块牌子似乎是为自己谋取利益而挂起来的,如果谁利用就这招牌,会使自己的利益受损失,有的畲族人觉得别人利用了畲族的资源,就会让自己不利,这种鼠目寸光做法和姿态,只能说畲族人觉得的“畲族人的彼此利益是互损的”。这种由自卑所引起的民族性丑陋相当普遍。

长期的分散居住,民族歧视和政治压迫以及生存的条件的艰难,使有的人民族意识趋于淡漠,在与其他民族交往过程中,并没有很好吸取其他文化的优秀成份,反而将自己民族中的不善和外族的恶劣因子结合,成为最糟糕的文化集合体,或许这是唐宋以来,中央王朝在畲族地区推行土官制度的恶果。以土官治土的做法,彻底摧毁了原来健康的合理的畲族固有的生活方式和习惯法,畲族文化就显得更为无根和恶劣了!历史上畲族地区的问题,改土归流后,使这种恶习更大程度和更大范围内漫延开来了。由于这是山客内部问题,外人不会渗入,更使文化自卑这根有毒的刺难以改变了。

如果说一般民众的自卑民族意识是不够理性,是恶劣的生存环境使然,那畲族的领袖人物的表现应该可以更为自在和自尊,但统治者对畲族同胞的军事镇压、经济剥削、教育剥夺、文化控制,采取与汉族区别对待措施,让畲族代表人士表现更趋向于汉化,这是出他们的理性选择。在我村里,老一辈人说,以前为了避免被人歧视,从前在家族内部是使用“蓝”的,但对外则是使“兰”,以免产生不必要的麻烦。钟耀荣先生在《畲族网》上谈到自己读到《括苍山恩仇记》中一段的体会时说:“我们山客(畲族自称——引者注),吃的苦就更不用提起了。早年间,我们山客连盐都吃不上;要吃盐,得拿麝香去换哪!我们造了几次反,才换来今天吃盐可以拿钱买这么点儿方便和好处。可你哪儿知道,我们前前后后一共死了多少人哪!直到今天,官府里还骂我们是野人,是蛮人,不许汉人跟我们往来。尽管咱们两家一家山上一家山下,村子没挨着村子,其实也不过五六里地,可咱们谁跟谁也没有来往”。钟先生说这虽是小说家言,但却真实记录了畲民对封建统治者的残酷压迫剥削的血泪控诉。封建统治者通过盐、铁控制,来剥削畲民;而且还实施惨无人道的种族隔离政策。盐、铁是不可缺少的生活物资和生产物资,封建统治者利用盐、铁控制国家经济、控制“蛮民”是人所共知的。但畲民连用钱买钱的权利也没有,只能用不易获得的山珍去进行不等价交换。畲民们为了生存,为了获得制生产工具的铁,只好冒死去与虎谋皮,攀绝壁去采山珍,也不知有多少山客因此丧身虎口,跌死绝壁之下。

解放后,随着党的民族政策的落实,彻底改变了少数民族的政治地位、生活条件和生产方式,但民族歧视影响并没有完全改变。雷恒春同志是福建省长期从事民族工作的畲族干部,曾任福建省民族事务委员会主任,他说50年代在全国进行畲族民族成份识别时,施联朱先生除了对浙江省景宁县的东弄村和福建省罗源县的八井进行调查和识别外,还对闽西的上杭县庐丰乡的蓝姓群众进行过调查。施先生回到福州后,即向福建省委领导汇报了调研情况,由于上杭县有的蓝氏群众没有强烈要求确定民族成份的愿望,对于他们的畲族民族成份暂不承认。在向省委汇报会上,出现了很有戏剧性一个场面。雷恒春回忆说:当时在场的省主要领导(可能是叶飞同志)对省民政厅长蓝荣玉(上杭县庐丰乡人,后任福建省副省长)说:你就是畲族人?蓝荣玉急忙回答:我不是,周围姓蓝的是畲族。雷恒春对于“周围姓蓝”是这样解释的:蓝荣玉并不是说他自己那一个村子周围,而是说是周围的县乡,即武平、长汀等地,至于蓝荣玉的意见对于当时上杭县庐丰乡畲族民族成份问题有什么影响,不得知晓,但上杭县畲族民族成份是80年代才确立的,并成立了庐丰和官庄两个畲族乡。漳浦县赤岭和湖西畲族乡也是于80年代才确定畲族的民族成份的。

蓝姓在上杭和漳浦县都是望族,他们的先辈在中国历史上都留下自己的姓名,随施琅出征台湾的蓝理、“筹台之宗匠”蓝鼎元等等,作为一个东南民族的畲族代表人物,他们是如何面对畲族文化和汉族文化冲突和矛盾,他们采纳什么样的智慧来宏扬民族的文化和自己的生存,他们是如何引领着整个民族在传统社会的基础上生存,让山客的后人怎么看待前人的发展道路,然而似乎几乎没有任何的痕迹供我们追寻和探究,只能将我们绝大多数祖先的作法归结为遗忘。但他们还是留下传说故事的痕迹,这个故事是为了解释为什么清代后期蓝氏没有如清前期那么高的声望,也就是说为什么蓝姓再没有出现过高官厚爵者?据说,当时外姓的知县来府上参拜蓝姓大官,见到大官从内衙出来,他头没有抬,眼不敢视,磕头如捣蒜,但当他抬头时却见一只狗穿着皮靴出来了,知县非常气愤,备感羞愧。一次他到蓝姓祖坟上,将一个事关风水大局的东西移动一下,从此蓝姓的风水被子破坏了,再没有人当上大官了,结束了蓝姓在漳浦名门望族的地位。此传说可与畲族盘瓠崇拜联系在一起了,显然有清一代漳浦蓝氏在体制内的政府官员一直想消除的自己的民族身份,但始终留下一个故事让后人去忆想那时的情形了。上杭蓝姓对于自己祖上没有人出仕当官另有说法,蓝氏大官坐轿出行,途中遭遇大暴雨,电闪雷鸣,大官只得到路边的亭子内避雨,将轿子停在外面。突然那轿子的轿顶和轿身一下子分开了,轿顶飞起来了,轿身沉下去了,从此蓝家没有出现过大官了,这则故事与其说是蓝氏族人对于自己命运的解释,不如说是外族对于蓝姓畲族歧视的说法,以曲折的形式表现出来了,轿帽仿佛就是官帽,它飞走表示官运与蓝氏无缘了,轿身下沉代表着蓝姓的下降,这是民族身份低下的表现了,这明显是对蓝氏的歧视,但蓝姓接受这个说法,并接受这种歧视造成的永无出头之日的自卑心态,使畲族蓝姓更快认同汉族文化,更迅速走向同化了,同时对于蓝姓地位的变化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纵观畲族历史和文化,下一结语:畲族文化的根本和基石是畲族语言,而盘瓠传说是畲族文化的核心。畲族文化的核心是与汉族文化相矛盾的,没有妥协的余地,这种冲突至今仍在。如果我们能不带偏见和成见看待历史上文化实情,以盘瓠文化为核心的畲族文化很难与汉族文化相一致的,尽管畲族在汉化过程中,回避盘瓠传说甚至用龙麟、麒麟等汉族吉祥语来表示自己向汉文化靠拢的意向,但汉族文化并不以此为满足,他们仍然以畲族盘瓠传说作为这个民族的显著特征和代表符号。而畲族代表人物基本上认同这个标准,并在实际生活中采取了一个很有智慧的做法,遗忘或惕除盘瓠传说以保持畲族文化。如果将汉族文化区别为传统体制内士大夫为代表的上层文化和以草根文化为代表的下层文化,那么将畲族文化也可以分别以绅官人物为代表的上层文化和以平民百姓为代表的基层文化。为了向士大夫文化靠近,畲族是坚持不懈的努力,达到这一目标以上杭和漳浦县的蓝姓畲族先人为代表,宁化县的雷金宏,闽东浙南也有他们自己的代表,他们都在当地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但他们所著述的文献资料中,几乎没有什么畲族文化的影响和影子。畲族民间文化则对汉族文化采用了转化、采借、重释的手段来重组盘瓠传说,畲族上层人士则对于不能与汉族文化相事融洽的那部分,则是完全的回避和遗忘。这是在当时条件下的理性选择,而这也是目前畲族知识分子的智慧选择,认同汉族的文化价值却不使用汉族的文化意识和价值取向,那是不现实的,也是不可能的。而畲族上层人物则更向汉族文化迈进,完全接受汉族文化和儒家知识,成为那个时代的代表人物和成功人士。

历史真是给畲族人开了一个玩笑,现代有的畲族人想阻挡将盘瓠传说写入史志中,历史上想将盘瓠传说剔除的畲族文化人则受到畲族群众的限制,使传说得以流传。有人想间断盘瓠传说,试图阻止祖先神话流传下去,这与不让盘瓠故事载入畲族族谱的文化人一样,他们接受汉族正统文化的教育,觉得自卑而消除将与汉文化相抵触的内涵,不能让这种传说生存下去的,而现代受过教育的畲族人,则感到这是西方文化中所谓的图腾,没有什么好坏、优劣之分,也就从学理上接受了盘瓠传说,从更长时段来看,文化的变迁有着自身的规律和内在的理路,是不以人们的主观意识为转移的,这对畲族文化在当代社会的困境可以得出些许的启示。

三、文化痛苦

人们总是诅咒痛苦,力求尽量避免、减少疼痛,而麻风病、糖尿病、酗酒、神经紊乱、脊椎受伤等患者,却由于缺少疼痛而经常处在危险之中,并随时可能导致灾祸。有的麻风病人没有疼痛感,无情地自残自身,疼痛是每个人濒临危险的预警信息,从而在肌体上形成自我保护系统,对保障生命健康具有极其重要作用。而人类心灵疼痛,可以保证人类心理健康,健全社会良知,成为建设有广泛而深厚伦理道德社会心理基础。当外来文化要同化本族文化时,深染民族文化者必觉痛苦,必然尽力抵御外来文化冲击,保护民族文化精华,体现众多民族、团体、个体的文化自觉意识。

一个民族文化基本上是处于平衡状态中,如同中医所说的阴阳平衡,这种平衡被打破了,人就会生病。一个民族文化因外来文化冲击或自己创新引发变革,就得重新调理以取得新的平衡,也有可能遭到突然文化变迁而被摧毁,这种摧毁是极其疼痛的,如地理大发现后的美洲的印第安人与白种人接触导致了灭顶之灾,西班牙人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萨斯《西印度毁灭述略》记载了西班牙统治者对印第安人的屠杀,强迫他们接受与其传统文化和家庭生活不相容的生活方式,因饥渴、劳累、恐惧、逃亡,还有西班牙带来的疾病,使上千万的印第安人死亡。面对如此悲惨的景象,人们很少探究他们内心世界,更少人去探寻众多印第安部落惨遭灭绝时的心灵痛苦。

在文化萎缩消亡过程中,当事民族及个体所遭受文化逝去的痛苦,非本民族之人不能体验,仿佛病人的痛苦非病人本人不能体验,有的文化遗民因文化疼痛到了不自杀就无以得解脱地步,如民国初年投颐和园而亡的王国维,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於自杀无以求一已之心安而义尽也”。在畲族聚集地区,经常可以遇到畲族民间文化人,他们对自己的文化有着别人所没有的自豪感,他们骄傲地向外人展示畲族文化和自己对畲族文化的理解,在他们的赞叹自己的文化传统时,可以感到那种无人理解的孤独和无人认同的无奈,反映文化正在消逝时,那种深深的心灵疼痛。据说,已故美国学者列文森为中国儒家文化的衰败及消亡,曾经痛哭流泣,作为一位犹太人与其说是痛哭中华文化,不如说是在为多灾多难的犹太民族而流泪,只有将情感与理智高度统一的民族文化精英,才会有此切身的体会,没有切身的体会也就不可能有深刻的认同,只不过用别人的酒浇自己心中的块垒而已。

鲁迅曾指责中国人中对他人痛苦的麻木,这就是国人冥顽不灵的知觉性,“木然于同类的痛苦或甚至欣味其痛苦”。鲁迅的疼痛感一定不同于在日本看中国人被杀影片而麻木的那群国人。显然文化感受力差异,造成了疼痛感的不同,畲族也不例外。有次与三位畲族同胞谈到保存畲族文化的问题,如畲族祖先来源的盘瓠传说,第一位认为,这个他不熟悉,他已经汉化,没有这个问题。许多汉化的畲族同胞已不承认自己民族地位,否认自己文化传统,公开宣布放弃民族自我立场,对畲族文化即将消失疼痛,当然不会有什么感觉。另一位已经汉化且从未遭受多少民族歧视族人,从座位上奋然而起说,有就有,要敢于公开承认这一传统的价值和意义。第三位具有强烈的民族意识,是地地道道的畲族人,则申明民族问题比较复杂,也比较敏感,对于畲族的盘瓠传说,许多人有不同的看法,一定要慎重。对自己文化直接感受,让他觉得有切肤之痛。

在畲族文献中,对民族文化的消失有痛苦记述的很少,畲族女博士蓝雪霏提及闽东畲族歌手蓝霖德因无钱治病而死亡时,用“痛心疾首”一词,蓝霖德死亡的象征意义值得思索。其实,对于自己民族文化存亡有深刻体验者毕竟少数,畲族人中会有多少人会为自己优秀分子的逝去而痛心不得而知。或许畲族在唐朝以来与外族的战争历尽艰辛的迁徙中已经耗尽了勇气和文化精力,或许汉文化与畲族文化已经交融,保持畲族文化已经没有必要了,如果没有民族文化的独立性,就不会有因文化失落而导致焦虑和痛苦,恰恰相反,正是在汉化的过程中,感觉到了文化消失的痛苦,畲族并没有汉化,只是在逐渐丧失自己文化,畲族文化自觉者体验到这种痛苦,这样的痛苦是如此的强烈,以至有的畲族人发出保持这样的民族有无必要的感叹。

据说,曾有一位印第安人部落的首领为了恢复本民族文化而作出巨大的努力,最终毫无结果而死去,医生诊断为“心碎”。畲族祖聚地是广东潮州凤凰山为中心闽粤赣交界区,唐宋之后,被迫迁往闽东浙南等地,不知道我的祖先是否与印第安首领一样,为恢复本民族文化而努力过,但其结果逃脱不了与印第安首领相同的命运,但他们肯定努力保存自己的文化。目前,众多畲村都保存有祖图,祖图就是用图画形式描绘畲族祖先盘瓠传说长卷画轴,福建省连江县长龙乡总洋畲村祖图最后绘有一人像,文称:“是公也。厥名法罕,终身不妻,祗以瓠公是念,遂于清初,一身鼎力,筵师绘图,乃愿毕生,而族人见其竭力孝思,故口象以遗后世范也。迨至乾隆叁拾玖年秋八月,裔孙行传,睹其图,一二间破,遂睦族议举,请师重绘,岂特传一人哉,则首事者数人,众怀传力居最多,致身致祖,亦无愧乎罕公之尽职”。每一代畲族人都为民族文化的传承和发展作出自己的贡献,薪火相传,代代不绝。由于地处东南丘陵地带,时处传统农业社会,畲族文化苟延残喘至今,现代文明对畲族文化的冲击到了20世纪80年代才真正到来,残存文化生存成为民族文化象征,人们故然可以天下大同的心胸来面对即将消失的文化,但畲族人还不至于大度到面对民族文化的丧失而无动于衷,尽管我们的痛苦可能不会严重如印第安首领“心碎” 那么程度,但作为每一个有良知的畲族人都确实感受到民族文化消亡的痛苦和不幸。

民族文化的痛疼就是民族生存的自我保护意识,若一个民族文化没有反映外界压迫、社会同化痛苦能力,那这个民族就丧失自己的抵御系统,没有痛疼就没有反应能力,没有反应能力就没有自我保护能力,如麻风病人没有痛感,自残其身。有的畲族人已经木然于本族同胞的疼痛,甚至于欣赏其痛苦,只能说明他们的疼痛已经消失了,更有甚者,他们将这种痛苦内化成无奈的心境,以不表示自己的疼痛为满足,那只有更深的同情和悲哀了。

如果将快乐的猪与痛苦的苏格拉底进行比较,对于猪的无痛之乐可以称之为麻木,甚或无动于衷于同类痛苦,我们固然绝无赞美。然而我们对于痛苦的苏格拉底则充满了深深的敬意,逃避思考的人是不会有疼痛的,若因思考而引起痛苦,自然会引起我们的敬佩了。痛苦是失去已有东西或是想得未得东西的感受,这是人类基本的不幸,否则,就如有人所说:“事能知足心常惬,人到无求品自高”。但是文化因子已经内化成民族精神的一部分,成为你血管中流淌的血液,成为你生命与共的精神状态,成为你必须遵守基本伦理道德基础,当你面对与你休戚与共文化丧失时,你必感到痛苦。

早期殖民者对印第安人杀戮有着深刻的理论依据,殖民地理论家们从亚理士多德《政治学》推论出印第安人属于低等人种,宣称印第安人行为粗野,习俗丑陋,没有文化,只有本能,断然否认印第安人具备理智,而权威和财产属于理智人的特征,因此占有印第安人的土地,将印第安人变成奴隶是合理合法的。现今有些书籍仍然从大民族立场来宣扬本民族文化,试图同化其他民族,尽管他们打着公正、客观、平等、自由、博爱的旗帜,却以高人一等的姿态,看待其他文化,很少从其他民族立场来对待民族文化,让人不得不提出“谁之正义,何者平等”这样的问题。同一事物,不同的角度有着不同的结论,正义也有着不同民族的正义,不同文化的正义,而这种正义和平等可从不同民族本位立场出发来谈论,没有绝对的正义,只有各自的正义,许多民族因之而灭绝,许多文化因之而消失。为此,必须摆脱民族中心意识,其他民族不可能切身感受民族文化生存的焦虑、忧愤、痛苦、疑惑等非常复杂的思想感情,从每个民族自身的心理状态来探索民族文化的命运,探讨各自发展中的问题,这是保存民族文化的根本,是观察事物的出发点,也是判断是非的方法,尽管这可能是偏见,自以为是的偏见,但这种偏见正是少数民族的心声。其实,从弱势群体来看强势民族的自我中心意识,更能突现它的狰狞和残忍,更能揭示弱势群体任人宰割的不幸和悲哀,检讨强势民族文化中心意识,从全人类各民族共同道德标准来判断人的价值,需要宽容彼此文化,尊重各自民族精神,才能造福人类社会的未来。

列文森《儒教中国其及现代命运》引用犹太人传统祭祀消失的故事来作结局。第一代犹太长老为了解决碰到的问题进行祭祀,他到山里,点燃蜡烛,诵读经典,然后和弟子一起做仪式,做完以后,问题也就解决了,他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知道每一个细节的意思,知道这些意义之间的联系是什么,他是这些礼俗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过了一代,犹太长老也碰到困难,也同样到山里和他的学生进行祭祀,以解决问题,他的仪式做得很好,但是他已经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它们之间有什么特别的关系。又过了一代,长老也要祭祀,他知道这个地方,但是,地方是找对了,仪式却有些混乱,前后不太清楚,更不了解为什么要这样做。到了又一代长老及后人,大家一起谈的时候,都知道以前的长老是到某山做祭祀,但已经不知道那山在哪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更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了,只能空口腾说,讲讲这个故事。

对畲族人而言,那座山就是凤凰山,那个地方就是广东凤凰山盘瓠祠,那故事就是盘瓠传说。但现已没有多少人会谈论那座山,没有多少人知道祖先的祭祠之处盘瓠祠,没有多少人会谈论几乎曾在所有畲族广泛传说的祖先传说。似乎我们走得比犹太人更早、更远、更快,那山、那地方、那传说在我们的集体记忆中业已开始慢慢淡忘,人们越来越少谈起那山、那地方、那传说了。只有打开尘封已久的历史,在发黄文献记载中,才会透露出一丝痕迹,供人们研究、探寻、缅怀和凭吊了。

四、文化自觉

自卑是畲族文化消亡一根有毒的剌,痛苦是文化觉醒的感受,随之而来是文化自觉,不管是自发的还是自觉的文化觉悟,都将可能转化畲族文化危机,我们不能仅仅着眼于畲族文化的抢救,我们还要从保护发展畲族文化,从传统文化中转化出未来的新文化,克服自卑心态,增加民族自信,促进文化自觉,认识自身价值和意义,越来越多的民族精英开始关注自己民族的命运,并有所言、有所行了。畲族的文化自觉已经不在是纸上谈兵的事,任何用语言来讲述文化自觉的言行都将是无力的,或许用二段引文就可以表达他们的文化觉醒和文化自觉意识。

第一篇是钟敏贤先生的《畲族自救策划后记》,全文如下:

这些年来,我一直为别人策划项目,为别人写东西,为朋友的研究工作提供建议参考。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身不由己的走到为畲族服务的路上来。

一切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中专时候,学工科的我,居然喜欢上文化、历史与哲学,居然能够抱着厚大的哲学著作啃读,居然会去收集有关畲族的资料。更让我想不到的是,走上社会后,我居然没有听从父亲的安排,不去许多学子梦寐以求的政府部门上班,居然莫名其妙地为一个作家编辑了两本书,居然到温州来搞策划,继而应聘到永嘉报,做策划也做编辑、记者。这些经历把我推上了畲族自救工程的事业上来。

就在去年非典期间,我幽居家中,闭门自省,无聊时写写一些乡土小文。就在这种状况下,我发现自己作为一个成熟的山客青年,已经很难对畲族文化的流失而无动于衷,甚至感到万分的难过与焦急!

我自问:我能够为畲族做些什么?畲族需要我等一代青年为之做些什么?于是,收集、梳理相关文献,为畲族调查研究工作做理论基础准备,成为这一年内业余时间的主要内容。在收集与梳理过程中,我深深地被本民族深厚而独特的文化所吸引、所折服,也更加强烈地领悟到畲族自救的必要性和长远意义。

有人告诉我,温州民间有些人,花很多业余时间在搞畲族研究。难能可贵的是,这些研究者大都不是畲族人,他们是被畲族神秘的文化所吸引。

一些资料显示,日本的一些专家、学者曾数次来中国,了解畲族的历史与文化。厦门大学一些学者,也一直从人类学的方向研究畲族......种种研究者与关爱者当中,居然鲜见山客人!而大部分畲族文化研究会或文化传播单位的负责人,居然全是他族人!这难道不是一种悲哀?难道不是一个大问题?

我深深思考着、自责着。

我想起,在一些民家人对畲族寄予较大关怀的同时,有些山客人,居然不认自己的民族出身----这也难怪他们,他们对畲族的概念已经太陌生了,他们无从了解畲族是从何而来,无从了解畲族具体有何足以自尊自爱自傲的文化与历史,他们的身体内,虽然仍然保留着山客人的基因,但他们的意识中,已经没有了任何民族认同感。

我担心,越来越多的山客人,尤其是青少年一代,将很能触摸到畲族的民族符号与表征,他们的山客人概念将越来越淡薄,他们将会把根忘掉,把祖宗忘掉!

更可怕的是,山客人相对贫穷的事实,被一些无知的、愚蠢的人,误视为畲族人是劣等民的依据。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大背景下,这种谬论被无穷地放大,象非典一样,对畲族存在着致命的伤害。明智的人应当知道,贫穷有许多理由,贫穷并不等于劣等民,众生平等,各民族间只有文化、特征、地域、社会地位、财富及人数上的区别。许多研究者有足够的理由可以证实,畲族曾经创造出优秀的文化,不少当代山客人,也在许多领域取得显著的成就。

于是,我提出了畲族自救工程的方案。

有人置疑,即便让畲族文化拯救起来,究竟有什么意义?何必做此无用功?我没有回答,是我不想回答。我不想对这种人浪费口舌,不想浪费时间与精力。作为畲族的后代,我认为毕生从事畲族事业,是一件极富人生意义的事情。这是我的使命,是义不容辞的义务。同时,我也不想做个狭隘的民族主义者。我只知道,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我也知道,畲族文化是中华民族文化中的一个瑰宝,她的缺失,不仅仅是畲族的损失。
用心去做了,哪怕不成功,我也问心无愧!

第二篇文章是引自雷先土先生为站长的畲族网上《山客之家》论坛上的《畲族网宣言》,她将以上千年民族所蕴含的伟大传统的力量,宣告畲民族文化的复兴和再生。题为《试看畲族的未来究竟是怎样的天下》,全文如下:

君不见全球化到来,网络已经成为人类的重要生活方式。

君不见市场化加快,网络正在迅速改变畲族的生活方式。

网络将改变人类、改变世界、改变未来、改变一切。

网络以无往不胜的科技力量,将取代传统媒体,引领世界潮流。

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网络让畲族获得物质和精神财富无穷无尽的创造力,畲族人民正满怀自觉、自信、自尊、自强的民族豪情迈入新世纪。

网络起,民族兴,文化盛。《畲族网》、《山客之家》和《畲族盘瓠祠》构成的畲族网络世界,将整合所有畲族文化资源,做我们前人所不能做、不敢做、不会做的伟大事业。只有想不到,没网络办不到。

网络给畲族文化带来机会、带来希望、带来创新、带来发展、带来复兴。

让我们到畲族网来,展示畲族风采,传承畲族文化,宏扬民族精神。

让畲族步入网络、赶上时代、融入世界,

让畲族文化立于不亡之地,

让畲族岿然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本文是参加下半年在潮州召开的畲族文化研究研讨会而作的,请大家提出修改意见,谢谢。)

==================================================

小编附:


掩藏在清俗背后的悲剧

■朱大可

阅读是所有日常事务中最快乐的部分。手头有中华书局最近出版的《清俗纪事》,随手翻阅了几个小时,开始爱不释手起来。这部由日本人幕府时代情报官员主编的中国风俗实录,不仅描述了清代东南沿海地带的民俗,而且穿插了大量有关场景、建筑和器物的手绘图样,甚至连器物及其细部的颜色都有详细说明。该书对还原乾隆时代中国世俗生活,有着突破性的贡献。

但我所感兴趣的,还不仅是书的内容,而是这本书的编撰方式。幕府情报官员组织了一批中国翻译,通过对在日定居华商的精细调查,整理编撰其口述记录,最后形成这部中华帝国情报书。早期日本对华情报工作的精细性,已经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有一回跟我的朋友、季风书园主人严搏非共进晚餐,谈及了关于这部书的背景,他所说的故事,更在人意料之外。据说《清俗纪事》令那些日本翻译感到绝望,他们对大唐以来的中国文明一直有着狂热的幻想,而调查发现这竟是一个落后陈旧、毫无生气的国家。他们的梦想至此完全破灭,由此引发了严重的心理危机,其中一部分日本翻译和华裔商人在报告完成后因绝望而自杀,由此演成了一场文化悲剧。

我不知道搏非故事的依据和准确性,而该书的"译者前言"对此缄口不语,但我相信这不是空穴来风。明治维新时代,日本政府放弃中国,选择向西方学习,甚至号召国民跟西人结婚以改良人种,这无疑都日人对中华帝国的失望密切相关。所谓大清盛世,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民族自恋而已。尽管民俗多样性能够满足某种怀旧情结,但它的制度性腐败,早已经深入骨髓。一部寻常的民俗报告,揭穿了这个纸巨人的面具。

来源:文汇报 作者:朱大可

朱大可:同济大学文化批评研究所教授。著有《燃烧的迷津》《话语的闪电》《流氓的盛宴》等。


标签:畲族网

热门图文